《越王勾践》

Lv.4超幺米空洞

拉格朗日

公元前6世纪，位于吴国东南、现今浙江一带的越国强盛起来。这个在当时已具有一千多年历史的古国，借助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和丰盈富饶的自然资源，不断地充实国力，开疆辟土，在中国南方迅速崛起，与吴国形成对峙局面。公元前496年，越王允常病死。他的儿子勾践接手了越国，也接手了吴越作为一山二虎而注定存在的宿怨。

当越国的臣民还在揣测新的国君脾性怎样，当中原的诸侯还在观望今后越国去向何方，当勾践还在设计自己以如何的面貌面对国民、面对天下的时候，年老急躁的吴王阖闾已经等不及了，他不能给这个年轻人太多时间。他要抓住机会，为吴国取得争霸的制高点。勾践元年，吴王率众亲征，兴师伐越。

面对吴国的大兵压境，勾践并没有表现出焦虑，恰恰相反，他有的是激动，是期待，是暗藏在心底不为人知的喜悦。他是成长在越国上升时期的君主，理所当然地认为越国将在自己的手中铸就全盛大国的辉煌。如今在他即位之初就有守土抗战、建功立业的机会，怎能不叫他心头窃喜！勾践很快就作好准备，组织了一千人的敢死队，一声呐喊，敢死队直奔吴军。但是事情并不如他想象的那么容易。吴国人用弓弩手压住阵脚，以静制动。越国的敢死队一次次败阵，一次次无功而返。年轻的勾践到这时才慌乱起来——原来自己的意志并非一定会实现，称霸诸侯的目标也并不是唾手可得。他开始手足无措，开始四处寻求克敌制胜的锦囊妙计。最后，在一位谋士的提示下，他派出三百名死囚，提剑来到吴军阵前，排起队来依次自杀。吴国的士兵被这样血腥又莫名其妙的场景震惊了，趁这个机会，越国军队突然袭击，大获全胜。吴王阖闾负伤逃走，不久一命归西。

这场战斗，勾践算是胜利了。但是他胜利得一点都不开心。他要成为未来霸主的信心遭到了无情打击，继位后的第一场胜仗竟不是因为军队能征善战、自己调度有方，而是靠谋士们的旁门左道！勾践表面上不动声色，内心里却迫切地希望再有一次机会，证明自己具备称王称霸的绝对能力。

二

三年之后，阖闾的儿子吴王夫差服丧期满，为报父仇，发兵攻越。越国的大臣们诸如范蠡、文种等，都认为吴军意志坚定，同心协力，不应该正面对抗。但是勾践听不进去。他等待这个证明自己的机会已经等了三年，这时候怎么会错过呢？他仓促迎战，又急功冒进，再加上天时不利，终于落得铩羽而归，带着千余人被困在会稽山上。

对勾践来说，失败并不是最痛苦的，痛苦的是自己的雄心壮志被残酷的现实粉碎得一干二净。勾践的称霸野心被迫暂时潜藏埋伏在心底，取而代之的是深度不自信引出的极大自卑。他必须换一种平常的眼光看自己，换一种谦卑的心态维持自己的生存。他放下了自己的高傲姿态，表示愿意接受夫差的一切苛刻条件，包括全家到吴王宫里委身为奴。正是这样低下卑微的姿态迎合了夫差自信好胜的性格，夫差接受了他的投降，并要他夫妇两人离开越国到吴国去。

勾践五年五月，越国的大臣们在浙江边上送勾践启程。背对浙水，面向群臣，勾践举杯垂泪，愁绪满怀。在这样的时刻，那种自卑感又滋生出来，他不禁向大臣们探问：“我走了以后，你们将如何管理越国？”

有人提出，大夫文种是国家栋梁，只要把国政交付给他，必然纲纪并举，国家太平。

这样的回答深深地刺痛了勾践已经脆弱不堪的信心。他强忍着怒气说：“我是问我走了你们要怎么做，不是问谁能来取代我。你们这样急着离我而去，是不是太过分了？”

大臣们马上回味过来，纷纷表态尽忠，并陈述自己的职责。勾践这才放心地带着夫人和范蠡登船离去。这场送别看似平静地过去了，但是“文种”这个名字，却像一颗心病的种子，深深地嵌在了勾践心里。二十年后的杀机，在此时埋下伏笔。

三

姑苏三月，草长莺飞，正是郊游踏青的绝好时节。但是被夫差关押在石屋里的勾践却看不到也无心去看这大好春光。他在石屋里关了三年，三年里，他每天早起晚归，任劳任怨，做养马的粗活。不论受多大的委屈，脸上也不流露一丝不快。可是夜深人静之时，想到远方的故国，想到未来的前途，无限滋味涌上心头。狭小逼仄的石屋，就如同勾践的蚕茧，他深藏在心底的梦想、希望在蚕茧中又一次萌动、发育、成熟、壮大，他在这三年里变得更加坚忍，更加顽强，更加明确自己的目标。他期待着有朝一日冲破蚕茧，张开双翅再度搏击江湖！

夫差当然不会知道这些。他登上姑苏台，看见勾践和夫人端坐在马粪堆旁边，越国大夫范蠡手执马鞭侍立在一旁，还是按照从前的君臣之礼行事。

夫差感叹着说：“越国都灭亡了，勾践等人已经沦为奴隶，却还能保持君臣的礼节，不容易呀！”

太宰伯嚭在一旁听见，赶紧附和着说：“是呀，他们的情况确实可怜可悯。但勾践之所以能苟活性命，也多亏大王宅心仁厚，胸襟宽广。依我看，不如干脆赦免他们，从此以后，越国君臣世世代代都不会忘记大王的恩德呀！”

夫差想想说：“好吧，那就改天放了他们。”

这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伍子胥的耳朵里。伍子胥十分焦急，火速进宫去见吴王。他对夫差说：“当初夏桀、殷纣抓住自己的对手商汤、文王，也是因为一时手软，逞妇人之仁，没有把他们杀掉。结果放虎归山，反而落得江山易主。大王如果不杀勾践，放他回去，将来恐怕跟桀纣一样惨！”

伍子胥放出这样的狠话，夫差不得不慎重考虑。他下令把勾践关押起来，不说放，也不说不放，心情处在极度的徘徊和犹疑之中。不久，夫差生了一场病，这件事就这么搁置下了。

四

勾践早就从伯嚭那里得知吴王要放他回国的消息。没承想转过天来，夫差反而把自己关押了起来。他知道这是伍子胥从中作梗。看来，吴王正为杀不杀他而犹豫不决呢！

勾践看出了夫差这种充满矛盾的心理拉锯。他知道在这样的关键时刻，一件小事就可能决定自己的生死。他不能消极等待，他必须主动自救。他于是去求救于范蠡。

勾践把自己的忧虑告诉范蠡，让他帮忙出出主意。范蠡看着勾践，犹犹豫豫地说：“办法倒是有一个，只不过……”勾践连忙说：“有办法就好！只要我能做到，不管怎么样都可以。”范蠡跪下说：“那就要大王受委屈了。”勾践把他扶起来，说：“只要能逃出吴国，委屈不委屈又算什么呢。”

范蠡这才开口：“我观察过吴王的病情，据我的诊断，他的病会在开春以后好转。大王去面见吴王，您就……”范蠡悄悄地把计划告诉勾践。勾践眉头紧锁了好一阵子，最后心一横，下定决心说：“好！”

第二天，勾践就去求见吴王，说要给吴王瞧病。夫差懒洋洋地叫他进来，说：“你会看病啊？”勾践说：“我从前曾遇到高人，教我诊病的法子。只需取大王粪溺尝试一番，就知道大王的病情了。”

夫差眼睛瞪得老大：“你说什么？取我的粪溺，你来尝？”勾践跪下说：“奴才听说大王生病，寝食不安，如果不能亲自为大王诊断，奴才怎么能安心呢！”说到这里，勾践呜呜哭了起来。夫差赶紧说：“越王快快请起，这样太委屈越王啦！”勾践起来，擦擦眼泪说：“怎么会！为大王诊病是我的荣幸。请大王不要耽搁了，快取粪溺来吧。”

夫差的手下拎来夫差的大马桶，臭气熏天，周围的人包括夫差都捂了鼻子。勾践却不慌不忙地跪下，用手沾取粪便尿水放进嘴里，煞有介事地品咂回味一番，然后磕着头高兴地说：“恭喜大王，您的病是阴阳不调所致，只要等到春天阳气上升，大概三月前后就能痊愈啦！”夫差眼见勾践对自己这样恭顺忠诚，早就感动得不知所措了；又听到疾病可以痊愈的好消息，顿时精神倍增，说：“好！好！等我身体痊愈，马上放你们君臣回国！”

这就是勾践在石屋三年磨炼的结果，他能够把握时机，果断行动，用超常的行为让命运的天平向自己倾斜；这就是越国人，他们狂野不羁，他们张扬凌厉，他们坚固柔韧，他们蔑视常理，他们可以为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。从国君到平民，越国人莫不如此。

五

冬去春回，夫差的病慢慢痊愈了。他没有食言，下令把勾践夫妇和范蠡放回越国去。勾践终于得偿所愿，回到阔别三年的越国。在浙江之上，他望见大越山川重秀，天地再清，不禁掩面痛哭。他暗自决心，要以十年生聚，十年教训，洗雪前耻，重造霸业！

不久，一系列鼓励生养、奖励耕种的政策在越国大地推行开来。勾践规定：壮者不得娶老妻，老者不得娶少妇；女子十七而不嫁、男子二十而不娶，都算有罪；每家生男生女，政府都有奖励，生孩子多的，政府帮忙抚养。勾践七年不向民间征税，他自己带着夫人跟百姓一同劳作，自耕自织，食不加肉，衣不重彩，过着艰苦的生活。

勾践更将苦胆放在座上，每逢坐卧就看到苦胆，每逢吃饭就品尝苦胆，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会稽被围之耻，亡国为奴之恨。“卧薪尝胆”成为妇孺皆知的典故，用来赞扬刻苦自励，发奋图强的精神。

越国在数年间致力生产，降低消耗，重新积累了丰厚的物质财富。与此同时，勾践采纳了文种破吴七项策略中的三项，包括进贡优质木料，让吴国大兴土木修造宫殿，从而耗费国库；选送美女西施，让夫差耽于声色犬马，从而荒废国政；分化吴国君臣，使夫差逼迫伍子胥自杀，从而闭塞言路。吴国上下怨声载道，越国军队虎视眈眈，吴王夫差却一概不知。明代高启《馆娃宫》诗写道：

馆娃宫中馆娃阁，画栋侵云峰顶开。犹恨当时高未及，不能望见越兵来！

历史的天平，真的向勾践这边倾斜了。

六

越王勾践二十一年，越国修整完备，上下一心，正式北上伐吴。对于勾践而言，此战是为了洗刷三年养马尝粪为人奴仆的奇耻大辱；对于越国子弟兵而言，此战是为了倾泻二十年卑躬屈膝低人一等的愤懑委屈——这是越国君民同仇敌忾的复国大业。

大军压到吴国边境，勾践发布命令：“父亲和儿子都在军中的，父亲可以回家；哥哥和弟弟都在军中的，哥哥可以回家；家有年迈双亲又无兄弟的，回去赡养父母；身体不好不能打仗的，免费发放药品米粥。剩下的弟兄们，咱们一起拼了吧！”越国士兵们感遇到国君的爱护，以必死的决心开赴姑苏。

越国军队势如破竹，大败吴军，围困吴国军队长达三年，最后将吴王夫差包围在姑苏之山。正是十年河东转河西，这一次，轮到吴王派使者向勾践请降。范蠡代替勾践严辞拒绝了夫差的使者，说：“当年在会稽山，天意使吴灭越，可是吴国没有接受；如今上天又把吴国赐给越国，越国怎么敢推辞呢！”勾践又提出要把夫差安置在东海。夫差高傲的自尊心当然无法接受，于是伏剑自杀。历时数十年的吴越争霸，至此宣告结束。

勾践平吴之后，对各国采取怀柔政策，终于换来了梦寐以求的霸主地位，成为春秋时期的最后一个霸主。但是他的警惕心并没有放松戒备。当文种在庆功宴会上致词说“君臣同和，福寿千亿”的时候，勾践是在场唯一面无喜色的人。从他即位之初便深入心底的自卑感变得强烈起来，使他加快了削弱功臣、剪除异己的步伐。在这样的沉重压力下，范蠡远游，文种被杀，计研装疯，其他大臣也日渐疏远。勾践的霸业呈现出一种奇怪的悲剧情调。